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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合如意谢玉琰王晏

谢玉琰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梁朝,康平二年。柳絮般的雪花,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,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。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,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。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,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,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齐军南下,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,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,大梁差点就此灭国。直到齐人离开后,几经周折,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。“妖后。”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过神,一个女子手持匕首冲过来,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,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。换做战前,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,百姓也会看着惊慌,但四个月来,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,大家见惯了生死,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。“娘。”人群中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,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,跑到半路,突然改变方向,从两个护卫中间...

主角:谢玉琰王晏   更新:2025-04-28 21:27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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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玉琰王晏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四合如意谢玉琰王晏》,由网络作家“谢玉琰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梁朝,康平二年。柳絮般的雪花,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,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。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,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。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,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,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齐军南下,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,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,大梁差点就此灭国。直到齐人离开后,几经周折,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。“妖后。”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过神,一个女子手持匕首冲过来,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,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。换做战前,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,百姓也会看着惊慌,但四个月来,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,大家见惯了生死,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。“娘。”人群中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,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,跑到半路,突然改变方向,从两个护卫中间...

《四合如意谢玉琰王晏》精彩片段


梁朝,康平二年。

柳絮般的雪花,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,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。

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,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。

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,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,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
齐军南下,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,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,大梁差点就此灭国。直到齐人离开后,几经周折,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。

“妖后。”

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过神,一个女子手持匕首冲过来,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,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。

换做战前,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,百姓也会看着惊慌,但四个月来,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,大家见惯了生死,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。

“娘。”人群中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,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,跑到半路,突然改变方向,从两个护卫中间钻出,将手中那绑着碎瓷的木棍,狠狠刺向谢太后。

温热的鲜血喷溅,溅落在谢玉琰手背上。

小娘子脖颈上血液汩汩而出,那张稚嫩的脸很快被血染红,然而她的眼睛中没有恐惧,只有满满的恨意,妇人见状,一声尖叫,竭力想爬到女儿身边,却被旁边的禁军一刀钉死在了地上。

转眼的功夫,没了两条人命。

谢玉琰用帕子擦掉溅在手背上的血滴,没看地上的母女一眼,继续向宫门口走去。

“齐人刚走,大梁的圣人就命官兵四处抢夺百姓家财,杀了我们几百族人。对大梁的子民,官兵比齐人和盗匪下手更狠,不杀了这恶妇……我们就没有活路。”

“拼了……”

话音刚落,就有三十几人冒出来,他们与那对母女一样,打听到谢太后的行踪,要在这里行刺。

这些人一拥而上。

正当禁军招架困难时,一支箭矢飞来射中了领头的乱民。

一队骑兵奔袭而至,最前面的人穿着甲胄,面容清俊,正是曾登基的伪帝王淮。

都城陷落后,本来被夺了太后名号,出家为道士的谢氏,暗地里与伪帝王淮苟且,在她的魅惑下,王淮答应还政于大梁,谢氏以此功恢复太后之位。

在京师这些日子,谢太后无恶不作,纵容麾下将士抢掠财物,不从者皆诛杀,本就陷入战乱的百姓,陷入更加凄惨的境地,路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尸身。

百姓们心中愤恨,那么多皇族和嫔妃都被抓去,为何偏偏漏掉了这个谢太后?

“妖后……你会遭报应的……”

片刻功夫暴民被诛杀殆尽,王淮下马亲自护送谢玉琰入宫。

慈安宫早就收拾出来,谢太后进门,便有宫人上前侍奉太后穿戴。

深青色大袖,绣着五彩翟纹,红罗织成的云龙似是随时都能腾云而起,崔尚仪用指腹将衣裳仔细抹平,不让它有一丝褶皱,又去整理谢太后腰间那青罗裹造的革带。

谢太后这身穿戴华贵无比,就像是回到了大梁鼎盛的时候。

王淮撩开帘子走进来,目光堂而皇之地落在谢玉琰身上。本是外臣的他,眼下能自由进出太后寝宫,无人会阻拦。

谢玉琰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,面容在这衣冠的衬托下,明艳而绚丽。

王淮的心就是一动,谢太后早就到了暮春之年,但在他看来却依旧与年轻时没什么两样。

谢家与王家交好,他与谢玉琰青梅竹马一同长大,他曾暗地里下决心,等及冠之后就请父母做主,为他求娶谢玉琰。

可惜先帝突然将谢玉琰选入宫中,从那时起他只能将爱慕小心翼翼地藏起来。

本以为这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,没想到齐人会扶他坐上皇位,做主封谢玉琰为他的皇后。

这番做法荒唐无比,却也有一点好处,圆了他的夙愿。

宫人端来糕点,谢玉琰倒茶给王淮。

“齐人又动兵了,”谢玉琰道,“二郎曾投效齐人,手下又有兵马,如今在都城中行走,守城的将士见了,恐怕生出异心,不愿意死战。”

“吾要借二郎人头一用。”

王淮曾归降齐人,才会有后面被扶为伪帝。

王淮在这里,其余将领们难免心生侥幸。

王淮思量片刻,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,他望着谢玉琰:“我早就说过,只要你欢喜,无论让我做什么,我都愿意。”

“如此,就多谢二郎了。”

谢玉琰端起糕点送到王淮面前,却被王淮拉住了手。

王淮目光灼灼,谢玉琰被他这般瞧着,想起了两个人许多过往。

王淮在归政大梁后,将兵马全都交与朝廷时,就知晓会有今日,只不过他还盼着谢玉琰说出这结果时,眼睛中会有犹豫和挣扎。

但是没有……这就是她,一如既往的果断和狠心。

“当年我堂伯就说过,你比我聪明,可惜我也一直没有长进,帮不了你太多。”

王淮说的是王晏,那个据说曾被仙人指点过的宰辅。在宣宗朝时,将大梁带上了鼎盛时代,只可惜他过世后,那些新政没能在大梁推行下去,否则大梁也不会有今日。

王晏这个人也因为遇仙,痴迷修道,一辈子不曾娶妻。

谢玉琰见过王晏两次,一次是王晏在亭中安睡,她想要扑的蝴蝶刚好落在他的衣襟上,她躲在一旁看得入神,总觉得王晏的相貌有些眼熟,却想不起来与家中长辈哪个相像。

第二次,仍旧在那亭中,王晏将糕点分给她与王淮。

“阿琰,”王淮道,“堂伯早就说过,五十年内大梁会大乱,果真如此,如果他还活着就好了,或许会有法子。”

王淮抬起手抚平谢玉琰的发鬓,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,谢玉琰没有挣扎,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。

半晌他才松开道:“阿琰,希望你以后的日子,平安顺遂,我麾下的几千人,任你调遣。”

王淮拿起一块糕点揣入怀中:“这是你亲手做的,让我留个念想吧!”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。

片刻之后,禁军捧着一颗人头进门:“王侍郎自戕了。”

谢玉琰转头看去,王淮眼睛紧闭,脸上仿佛还留着一抹笑容。

“阿琰,我这就回去与父亲说,也许能想到法子,不让你入宫去。”

少年一脸赤诚,她那时候才知晓,喜欢一个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。

她不喜欢王淮,为了达到目的,才肯让他入帷帐。

于她来说就是一场利益交换。

旁边的崔尚仪忍不住道:“太后……若是难过……”

谢玉琰道:“其实二郎不知道,他麾下的几千人马早就被我掌控,他若不肯死,到时便会有人动手。”

“早在入宫之前,祖母就说过,旁人想要在宫中存活,要花一辈子去学如何勾心斗角,而你只需做一件事。不要让人知晓,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。”

如果人生下来就分善恶,她是后面那种。

她也曾装得贤良淑德,靠着这名声被先帝封为皇后,可惜终究敌不过先帝钟爱的娘子又被废黜。

后来她再度回到宫中,重新坐上皇后之位,不知晓的会以为,她在惨烈的宫斗中,学会了些手段,却不知只是展露她一点点真性情。

第二次被废是因为皇储之争。

先帝想方设法为爱子铺路,可他那爱子才登基两年,都城就被攻破。

她亲眼看着皇帝和宠爱的娘子、公主们被掳走,王淮出现在齐人身边,她就知道机会来了。

她怂恿王淮去做伪帝,等齐人离开之后,就能将都城还给大梁。

这样的乱世里,做什么都是应当,最重要的是将性命掌控在自己手中。

谢玉琰将装着王淮人头的匣子重新盖好。

“将人头送给谢太尉。”

有了伪帝的人头和足够的军资,与齐军交战就暂时没了后顾之忧。

……

京城再次被围困的时候,谢玉琰刚刚睡醒,正让崔尚仪给她梳最喜欢的发式。

长发只簪一半,剩下的如鸦般垂在腰侧。

透着股无拘无束的散漫和自在。

让人恍惚忘记了外面紧张的战事。

朝廷十万大军刚刚遭遇齐人就大败收场,刚登基的大梁皇帝更是没有了对战的信心,被一干官员和将领护着南逃。

“谢太尉也带人降了齐人。”

八十四岁的谢太尉,早就不能征战,他的地位和名声却是大梁的一根脊梁。

“娘娘,太尉不但做了降臣,还会助齐军南下。”

说完这些,眼线顿了顿道:“太尉说……”

“您并非谢家骨血,养您这些年,您也该有所回报,等他与齐人一同兵临城下时,您便下令打开城门,助他在齐国立下第一功,日后谢氏封王封地自然是太后的依仗。”

“娘娘您贵为太后,若是前往齐国,也能有个好前程。”

“就凭……就凭娘娘两次被夺太后位,两次重新恢复身份,可见……有那个手段,去了齐国诞下子嗣,说不得哪天又成了齐国的太后。”

谢玉琰忽然笑起来,脸上是浑然天成的妩媚,到了这般年纪,祖父却还要利用她这张面皮。

“这是劝吾三嫁吗?”

屋子里气氛一凝。

谢玉琰淡淡地道:“再嫁也无不可,只要他能似王淮一样,让吾掌管都城。”

谢玉琰攥起手,她没降生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,母亲身子不好,将她生下也撒手人寰,之后她就在祖父母身边长大,祖父母待她一向很好,她被封为皇后,谢家也跟着风光,一举将祖父推上了太尉位子上。

她知晓谢氏对她来说,更多的是利益交换,但……她怎会不是谢氏骨血?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,腹中怎可能有别人孩儿?

真相到底如何,她却没有时间去查问了。

……

宫外呼喊渐起。

城破之后,齐兵和百姓叫着捉拿谢太后。

将祸国殃民的太后,从宫中扯出来,不但能发泄心中的怨恨和怒气,还能将她交给齐人领赏。

谢玉琰站在慈安宫中,看着她那师弟在院子里忙碌,她被夺太后位的时候,曾去道观修道,这憨傻的小师弟就跟在她身边。

直到现在,小师弟还相信有什么所谓的逆天大阵,将她带到阵心一通布置,然后煞有其事地启动大阵。

结果……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用处。

禁军早就支撑不住,宫门被撞开,很快那些人就能寻到慈安宫。

宫人和内侍都拿起了利器。

须发皆白的老将杨钦走到她面前。

这位老将真正的才能在于读书,可惜出身商贾不能科举,好不容易入军营拿了军功,却因与族中背离,官阶一再被压,干脆被撵去巡卫道观。

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。

杨钦道:“圣人是准备在这里等着,还是杀出去。”

杀出去而不是杀出重围。

眼下这样,不可能逃脱,但总比等在这里要好。

谢玉琰与杨钦共乘一骑。

杨老将军开路,谢玉琰伺机拉弓射箭。

远远地看到了谢家人,谢玉琰没有半点犹豫,果断地将箭矢射出,登时射翻一个堂兄。

“谢太后在这里。”

齐人没有想到,谢太后居然会搭弓射箭,冷不防被打个措手不及,一时吃了些亏,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,更多人围上前。

一支支锋利的长枪,毫不犹豫地刺向他们。

“杀了妖后。”

长枪没入心窝,谢玉琰感觉到了疼痛。

挡在她面前的杨老将军,早就被五六根长枪刺穿。

谢玉琰深吸一口气。

耳边是欢呼的声音,只为能杀了她。

手段狠毒,心机、城府极深的谢太后终于要死了。

谢玉琰看着欢腾的人群,闯进来的百姓,恨不得将她分吃入肚。

她这一生,从入了宫开始,就似一只笼中鸟儿。

好在她从未被家族、皇权所驯服。

最后这段日子,她凌驾于皇权之上,便是绝境也要自己走到终点。

如果有下辈子,希望能生在盛世,无拘无束,再也不要入局。

至于嫁人……

嫁了两次的谢太后,委实不想再来一次。

谢玉琰微微一笑,就这样吧!

身后传来师弟的喊声,到底说了什么,谢玉琰没听清楚,本来将要闭上的眼睛,忽然看到一道光亮闪过,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中。

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,谢玉琰恍惚做了一个梦,一切往事在如雾般在脑海中聚散,她在其中沉浮,直到渐渐地再度有了感觉。

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,她感觉到系紧的领子被解开,一只手摸上她的脖颈,摩挲了片刻,尤觉不够似的,那手继续往下探去。

谢玉琰皱起眉头,难道她没死,落入了齐人手中?

惊怒之下,她豁然睁开了眼睛,目光正巧与身边的人撞了个正着。

与她想的有些不同,面前的并非齐人,而是一个男童。

大约七八岁年纪,面容稚嫩,五官看起来与杨钦有些相像。

莫非是杨老将军的后人?

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视,仿佛谁也没从眼下的情形中回过神。

“你……”

半晌,谢玉琰发出声音,男童神情变得更加骇然,在谢玉琰伸出手时,他眼睛一翻晕厥了过去。

她有那么吓人?

谢玉琰带着疑惑向身上看去,她身穿一身大红嫁衣,此时此刻正坐在一具棺木中。

来不及想太多,屋外传来叫喊声。

“钦哥儿,钦哥儿,你在里面吗?”

钦……哥儿?

谢玉琰再度看向那男童,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名字:

杨……杨钦?


王鹤春会顺着贺檀的话想起这些,并非觉得谢娘子有失礼之处,相反的,他一直没感觉到奇怪,好似就该如此。

方才在杨家,所有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,之所以现在还看不出她有多少本事,是因为杨家太小,不够她去施展。

他笃定她出身世家,但大梁的世家早就没落,没了往日的风骨,只是明里暗里为自家利益无尽的争斗,即便靠着声望做些事,也都是表面的功夫,男子都很难有出挑的人物,更没听说哪家有这般厉害手段的女眷。

王鹤春将脑海中那些念头赶出去,这也是他不喜欢京城的原因,他思量着,起身走到兵器架前,伸手去摸上面的一杆铁枪,脑海中其余的念头都被屏蔽在外,剩下的是尸身血海,惨烈的战事。

“大公子,可使不得。”

惊诧的喊声传来,王鹤春才回过神,他转过头去,看到自家家奴跪在地上,满脸惶恐。

周管事日夜兼程来大名府送信,没想到一眼就看到自家大公子握着那杆铁枪,登时吓得魂飞魄散。

他以为那件事后,公子就彻底断了去军中的念头,难不成……

贺檀一旁道:“鹤春就是随便看看,你这般惊诧做什么?”

周管事深吸一口气:“是老奴没了规矩,向公子请罪。”那桩事知晓的人不多,就算是王家,也差点面临灭顶之灾,他这是落下了心病,瞧见公子动这些刀枪就害怕。

王鹤春重新坐回椅子上,吩咐周管事起身:“家中可是有什么事?为何突然赶来大名府?”

周管事道:“眼见就要过年了,夫人惦念着公子,让我们借着四处送年礼,也给公子带来些东西。”

听到周管事提及母亲,王鹤春的目光柔和几分:“母亲身子可还好?”

周管事点头:“公子才离京的时候,夫人染了风寒,不过很快就康健了,倒是老爷公务繁忙,愈发消瘦了些。”

王鹤春知晓父亲政务繁重,往常在家中,他都会帮着分担,现在少了臂助,免不了操劳。

王鹤春道:“我写封家书,你带回去给母亲。”

周管事应声。

贺檀笑着道:“有我在鹤春身边,让姨母安心,等大名府这边安稳了,我就将鹤春放回京城。”

周管事连连点头,站在一旁等着王鹤春写好了信笺,这才拿着准备退下。

王鹤春将他叫住:“你在京中可听到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出了事?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,尚待字闺中。”

公子甚少提及女眷,周管事精神就是一振:“大爷说出事……指的是……”

王鹤春道:“或是突然生了病症,或是亡故,从前常常帮着掌家,突然就没了消息。”

世家名门的女眷,就算丢失,也会设法遮掩,免得坏了族中名声,所以他才会这样发问。他也让人去打听消息,只不过时间太短,还不曾有回音。

周管事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:“并未听说。”

“公子离京后,最大的事,就是淮郡王与谢老相爷的孙女订了亲,当今圣人特意赏赐谢氏两箱东西做贺仪,达官显贵也都登门恭贺。”

谢氏是大梁名门望族,谢相爷曾深受皇上器重,谢氏子孙多人在朝,如今又与皇族攀亲,自然风光无限。

眼下大名府也有谢氏,不知两个“谢”是否有牵连。

“淮郡王还亲自前来请公子去宴席,被老爷应付了过去。”

说完这些,周管事抬起头看向自家公子,欲言又止。自家公子总有种威势让人心生惧意,这一点不输自家老爷。

王鹤春淡淡地道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周管事抿了抿嘴唇:“崔家送来消息,太夫人病重,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,那边说,若公子得了空,就往崔家走一趟。”

自从祖母与祖父和离回到崔家后,王鹤春就没再见过她。这几年祖母让人送来几次消息,让他前去相见,他却都没有应承。

王鹤春点头:“我知晓了。”

公子这样回应,在周管事猜测之中,崔家想要缓和两家的关系,公子这一关只怕过不去。

以公子的性子,别说一个崔家,就算是老爷也无可奈何。

周管事退下之后,屋子里只剩下王鹤春和贺檀。

贺檀踌躇片刻,没有开口提崔家,王家的家事鹤春自有主意,用不着他来劝说。

“如果大名府这个谢家与开封谢氏有关系,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,”贺檀道,“要不要让人知会谢小娘子一声?”

谢氏自然不可能动他,但谢小娘子却不同,即便掌控了杨家中馈,说到底杨氏也不过一个小小商贾,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算计。

“不用,”王鹤春脑海中浮现起,谢玉琰那双清澈、淡然的眼睛,“她自有思量。”

贺檀道:“不知谢小娘子接下来要如何做?”

这么快就帮他们破局,贺檀还好奇那小娘子又会用出什么手段。

王鹤春知晓她该从哪里下手,但到底如何做,他现在还无从猜想,但他预感,谢玉琰会比他推测的做的更好。

贺檀站起身:“咱们去大牢看看吧!”

这时候杨家人应该吓得差不多了。

……

永安坊,杨家。

何氏面色难看地靠在软塌上,她就是在这里,将管家的权柄暂时交给谢氏的,可她没想到仅仅半日的功夫,谢氏就将杨家变成这般模样。

族中牵连进去那么多人,谢氏还要从头彻查账目。闹得族中人人自危,方才就有不少人挤在她屋中,盼着她能为她们做主。

可现在她都不知晓,是否还能收回中馈大权?

何氏早就后悔了,她不该那么轻易信了谢氏的话,现在杨明山肯定要倒了,但只怕他们也没什么好结果。

“娘子,”管事妈妈上前道,“于妈妈回来了。”

何氏精神一振,她将于妈妈派到谢氏身边,就是要清楚知晓谢氏动向,虽然于妈妈一直不曾送任何消息回来,但可能是被绊住无法脱身。

主仆这么多年的情分在,何氏还是对于妈妈抱着一线希望。

“二娘子。”于妈妈进门行礼。

从前于妈妈就直接唤她“娘子”,“二娘子”多少显得生分。何氏却也顾不得这些,忙着问:“谢氏那边怎么样?她是如何思量的?到底要做什么?”

于妈妈没有开口。

何氏皱起眉头:“她是不是吩咐你与那些郎妇去做事?”

这次于妈妈点了点头。

何氏就要追问,于妈妈道:“但奴婢不能告知二娘子。”

何氏面容一僵,整个人怔在那里,旁边的徐妈妈见状插嘴:“二娘子这些年对咱们不薄,你可别犯了糊涂。”

于妈妈抬起眼睛,脸上虽有一丝怯意,目光却很是坚定:“这些年奴婢尽心尽力为二娘子办事,不曾有半点疏忽。”

“二娘子让奴婢去大娘子身边,奴婢也想着做好差事回来复命,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……奴婢现在……回不来了。”

这是背叛恩主。

这才几个时辰啊!

何氏心中燃起怒火:“我就算养一条狗,也不会这般。”边说边将手中的暖炉丢掷出去。

暖炉砸在于妈妈身上,还热着的炭火洒出来,烧着了于妈妈的裙角,于妈妈没有急着扑火,任由身上冒起屡屡青烟。

片刻之后,于妈妈才又开口:“二老太爷进了大牢,奴婢总要担些干系,二娘子念在孝义当先,不可能再用奴婢,甚至还会对奴婢加以惩治。更何况奴婢也没及时传回任何消息,日后二娘子只会愈生猜疑。无论怎么想,奴婢回来都是条死路。”

何氏气急:“这都是谢氏的手段。”

于妈妈点头:“是,既然斗不过就只能追随。奴婢这些做下人的,没法选出身,但跟个厉害的主子,也能活得轻松些。”

何氏胸口一疼,就要再开口训斥。

于妈妈接着道:“用不了多久,二娘子也得听谢大娘子之命行事,奴婢怂恿二娘子与谢大娘子为难,会死得更惨。二娘子看在奴婢追随这么久的份儿上,赏奴婢一条活路。”

于妈妈说完躬身叩首。

何氏哪里听得进许多话,她就想打死眼前这个没良心的东西,心里想着,手抄起了桌边的瓷盘,就要向于妈妈头上砸去。

就在这时,门口却传来下人的禀告。

“三房……那边的谢大娘子让人来寻于妈妈,”下人道,“让于妈妈立即过去侍奉。”

何氏的手僵在半空中,她抿紧了嘴唇,几次想将瓷盘脱手,无形中却似有个力道,将她的手臂牢牢握住。

地上的于妈妈爬起来,彻底抖掉了身上的炭火:“奴婢告退。”

踏出了房门,于妈妈才听到背后传来碎瓷的响动,她深吸一口气,看来她没有选错。从今往后,她不必再有别的心思,紧紧跟随大娘子就好……

因为,没有什么后果,比背离大娘子更加可怕。

……

大名府城外,陈窑村。

陈平靠在一旁睡着了,今晚他感觉到格外的暖和,都是因为杨钦给他分的这些藕炭,他的母亲郑氏却没有睡。

郑氏看着藕炭上发出的火光,目光涣散,不知在思量些什么。

不一会儿功夫,陈家大门被人敲响,郑氏起身去开门,只见是同村的两个妇人。

“你听说了吗?”

三个人进了门,其中一个妇人就迫不及待地道:“永安坊那边出事了,巡检衙门抓了好多人,听说……是因为私运番货……”

另一个显然也被这消息振奋:“我们要不要去巡检衙门试试……我们……”

郑氏低下头将左臂从袖子里伸出,手臂一端连着的左手无力地耷拉着,就像一朵早就枯萎的花,轻轻一碰就会碎裂。

郑氏神情显得有些木然,她缓缓开口道:“我的手怎么丢的,你们都忘记了?”


换个情形,换个人说这句话,王鹤春都不会在意,因为这就是个玩笑。

眼前的谢家娘子,却不会让他有半点轻视之心。

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,不知来处,没有任何人能依靠的女子,只用了几天的功夫,就将整个杨氏一族翻了天。

王鹤春再次仔细打量谢玉琰。

方才她说话时,声音清越,甚至因为她的年纪,音调中尚存几分轻软,语气却果断而笃定。那双眼睛格外明澈,就似阳光下泛着光亮的湖水,但目光越是平静、清澈,越是看不到隐藏在下面的半点情绪。

谢氏太不一般,就像他与贺檀说的那样,举手投足透着一股世家女的风范,又与那些事事听从长辈和族中安排的世家女不一样。

一个女子从小被教敬顺卑屈,事夫之德。孝顺曲从,事父母公婆之德。夫婿、长辈、族长、朝廷法度,总有一个会让她们惧怕和牵绊,但她却好似没有。

她能在巡检衙门里为自己伸冤,也能将一干郎妇关起来,按她的心意,书写她们的供词。

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将案子查清,她只是要寻个借口请衙署的人登门。

那些家规和法度,对她来说并非枷锁而是可以利用的工具。

这样的人有什么不敢去做?

“你要掌控永安坊和大名府的商贸?”王鹤春道,“杨氏只是个小商贾,何以见得用他们就能做到这一步?”

谢玉琰道:“两位查的案子足够大,波及的人足够多,到时候大名府必然被清洗,旧人走了,自然就要迎来新人,只要把握好这个机会,就能在大名府立足。”

王鹤春目光微凝:“你怎么知晓,我们查的案子足够大?”

“在朝廷罢停和市,多设关卡之后,还能将青白盐这样的东西运出,”谢玉琰道,“靠的肯定不是商贾和商队。”

“就像杨家将货物送出大名府一样,没有守关将士通融,就算长出翅膀,也照样飞不出去。”

“所以朝廷才会在大名府设立巡检衙门,纠察的不止是寻常百姓,还有……朝廷官员和那些从中获利的商贾。”

她说起这些不带任何遮掩,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谈论到了朝廷政事。

王鹤春道:“那又凭什么是你?”

谢玉琰笑容更深了些,王鹤春不会想不明白,只是想要探探她的底细。

“因为我刚好与他们对立,”谢玉琰道,“那些私通官员,买卖私货的商贾,必然早就得了利益,要么是富甲一方,要么已经攀附上权贵。”

“而我被掠卖人加害差点因此丧命,本就给巡检衙门带来了清查坊间的借口。如今又为贺巡检查清走私番货,送去了证据。别看杨家只是不起眼的虾米,但顺藤摸瓜,定能拿住藏匿在下面的大鱼。”

“我给他们找了这么大的麻烦,他们会不会恨上我?”

王鹤春道:“你就不怕?”

谢玉琰摇头,两个人目光再次撞到一起,每次两人对视,谁都不会躲避开,而是清清楚楚地让彼此看到心中所想。当然仅限此时此刻的思量。

这举动也并不是坦诚,而是不想浪费时间去猜度。

谢玉琰道:“两位大人会帮我,再说,被盯上才好,不然如何钓鱼?现在,我就是两位大人立起的一面大旗。”

“那些商贾仗着有人撑腰在大名府为所欲为,害过的人不在少数,巡检衙门设立这么久,又有多少百姓前去诉冤?”

“想必不会很多。衙门若是事务繁忙,两位大人哪会这么快来到杨家?”

若是王鹤春养气功夫不够好,一定会在这时候被她气笑。这话往深了思量,何尝不是被嫌弃无能?

谢玉琰道:“可见百姓并不信任朝廷,更别提刚刚设立的巡检衙门。除非大人真的做出为民伸冤,对付那些商贾的举动。”

“我现在可不就是?”

嫌弃虾米不够好,就不要以她为饵。

这话外弦音,王鹤春怎么会听不出来:“你有这样的图谋,与那些谋利的商贾有何区别?”

谢玉琰笑道:“我既然要借力,又怎么会不明白,手中匕首到底有多锋锐?哪里能让利刃刺伤自己?”

“两位大人都是好官,好官就有自己的准则,只要我不作奸犯科,触犯大梁律法,必然不会有谋害、构陷之灾。无能之人才会想走捷径,想要站得足够高,就得经得起审视,这么快就有了把柄和瑕疵,必定走不远。”

“这一点,我与两位大人是同路的。”

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谢氏一身嫁衣,被带来他和贺檀面前说话时的情形,那会儿他就觉得谢氏多了些锋芒。

现在看来,那只怕是她最恭顺的时候。

如果眼前突然烧起一簇七彩的火焰,王鹤春会想看这火苗到底能烧多旺。而不是趁着它尚未成事,一脚踩灭。

这就是为何朝廷会有弹劾,说他貌似驯良。

话到这里也就不用继续了。

王鹤春现在需要谢氏做那面大旗,彻底将巡检衙门立起来。

王鹤春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谢玉琰开口:“我不记得身世,既然被谢家当做‘谢十娘’嫁入杨家,我就以谢氏为姓,取名玉琰。”

不记得自己的身世,却能说出那番话,连谎话都这样敷衍,但假以时日若是用着的时候,她必定能编出一段让人笃信的经历。

该问的都问了,王鹤春站起身准备离开。

谢玉琰道:“还有一桩事劳烦大人。”

……

贺檀在外面等了许久,总算耐不住性子,重新走回杨家堂屋,到了门口就听里面传来谢氏的声音。

“大人就当千金市马骨。”

话刚落下,王鹤春就推门而出。

贺檀等待片刻,不见任何人走出来,不过目光所及之处,却看到了一截裙裾,可见谢氏就在屋中。

两个人没有多言,径直走出杨家翻身上马。

“千金市马骨是什么意思?”贺檀问向王鹤春。

王鹤春随意地道:“有人千金求千里马,三年不能得……”

贺檀气急,鹤春明知晓他不是要问这个,他就算读书没鹤春好,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晓:“我是说,谢氏为何提及这个?”

王鹤春看向贺檀:“她就是马骨,你想要从更多人嘴中,得知那些人的罪行和证据,就得保谢氏安然无恙,如此才会有人敢到你面前诉冤。”

谢氏第一个公然对抗那些人,可见她相信巡检衙门,贺檀到底能不能保住谢氏,就要看贺檀和巡检衙门的本事了。

贺檀怔愣半晌才道:“你是说,她能想到这些?”

在杨家花厅里,他就对谢氏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掌家十分好奇,如今经王鹤春这样一说,他便更想探寻清楚。

“我们被谢氏算计了。”

不管是对付杨家,还是帮他们一把,实质上,他们和杨家都一样,都是她手中的棋子,现在她这步棋已然走成。

贺檀看向王鹤春:“你……王鹤春……还能被人算计?”

不过一琢磨,贺檀就笑起来,哪有整日算计别人,自己却不吃亏的道理?别的不说,光凭这一点,他就觉得谢氏有趣。

……

杨家。

谢玉琰依旧坐在堂屋里。

“将杨氏族人都唤来,”谢玉琰道,“杨氏发生这么大的事,他们理应知晓一切。”


灶房里,杨钦蹲在一旁添柴,火光映得他眼睛发亮。

张氏也轻松了许多,她现在还不太清楚明日到底要怎么做,但有谢玉琰在身边,她就莫名觉得安心。

“娘,”好半晌杨钦才道,“我定会与嫂嫂好好学,将来也能多多帮忙。”

张氏点头,背过身的时候,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,六哥儿没了,但为她和钦哥儿送来了谢玉琰,以后他们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。

折腾了一整日,谢玉琰感觉到异常的疲乏,洗过澡之后,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,这一觉格外安稳,醒来的时候,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摇铃,以为自己还在慈安宫。

直到转头,看到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,谢玉琰才完全清醒。

杨家三房的屋子很破旧,但阳光却比慈安宫的更加明亮。

经历一场生死,没想到能够再回世间。

谢玉琰嘴角扬起,露出一抹笑容。

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衣裙,显然是张氏放在这里的。

杨家有两间屋,张氏与她住在一起,昨晚她睡着之前,似是听张氏窸窸窣窣的起了身,她还以为张氏放心不下杨钦,要去瞧一瞧,没想到是连夜为她改衣裙。

听到屋子里有动静,张氏敲了敲门才走进屋。

谢玉琰脱掉了身上那大红嫁衣,洗干净了脸妆,束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,没有任何的妆饰,却反而衬得她皮肤如玉石般细腻,一双眼睛更是明澈动人,嘴唇就像染了一抹嫣红,明丽的恰到好处。

谢玉琰不知在想些什么,略微有些失神,再加上才醒来,还有些困倦,于是缓缓地打了个哈欠。

看到谢玉琰这般模样,张氏不禁跟着一笑,昨日谢玉琰展露的手段太过厉害,直到现在张氏才意识到,稳婆验过身,谢玉琰也就只有十六、七岁。

“衣裙很合适,”谢玉琰向张氏道谢,“辛苦娘了。”

张氏哪里会觉得辛苦,只要谢玉琰穿着好,她心里就欢喜。

“等过了丧期,我再带你去买些好布料做衣裳。”

谢玉琰点头:“族中知会了吗?要何时给六郎下葬?”

提起六哥儿,张氏眼睛又是一红,她垂目遮掩过去:“要请先生再来算日子。”其实张氏也想明白了,入葬的就是具空棺,对于族中来说就是做做样子。

梳洗好,两个人坐在桌边用饭。

张氏道:“钦哥儿一早就出去了,要提前去衙署等那位主簿大人。”

“你写的那张单子钦哥儿也放好了,他说了,定会将你要的东西置办齐备。”

昨日他们就商量好了,分头行事,杨钦去衙署见王鹤春,她们在家中应对何氏。

张氏带着谢玉琰前往南院,路上刻意绕了大半圈,让谢玉琰熟悉杨氏祖宅的布局。

“城外还有田产,”张氏道,“那边也修了几间房,耕种的时候,便在那里歇脚。从前还有两个瓷窑,现在都不用了。”

杨氏一族的家业不算太多,但房屋和田产加起来,也算是城中的一等户。

谢玉琰道:“瓷窑为何不用了?”

张氏摇头道:“我只知道烧不出好瓷器,从前是长房管这些,长房的大老太爷过世后,烧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差,没有商贾愿意收,去草市上卖,又值不了几个钱,开窑要烧不少木柴,怎么算也不划算,二老太爷做主就将窑关了。”

“后来长房偷着又开了窑,这回烧出的东西更不成样子,二老太爷一气之下,让族人将窑拆了。”

谢玉琰微微皱眉:“拆了?”

“长房的人拼命阻拦,没能拆完,不过也被毁的七七八八,”张氏说到这里,停顿片刻,“那瓷窑本来很好的,当年咱们三房主事的时候,还将长房烧出的瓷器卖去了海上,老爷很是看重那瓷窑。”

张氏提及这个,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,毕竟卖出瓷器的是她家郎君,只不过这桩事连杨氏族里的人都不相信,每当她提及,看到的都是轻蔑的嘲笑。

瓷窑赔进去那么多银钱,也就只有长房和三房还念念不忘。

“到了。”

说着话,两个人到了南院,何氏带着两个管事已经等在小库房门口。

看到这样的阵仗,张氏立即知晓,全都被谢玉琰猜中了,因为等在那里的管事,其中一个帮着族中理账。

张氏向何氏行礼,谢玉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叫一声何氏:“二娘子。”就算揭了过去。

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,气得脸色发青,若不是怕坏了她家娘子的好事,她定然要开口斥责谢氏。

什么东西?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,真当自己出自高门大户,腰都不肯轻易弯,怎么?怕行礼之后天打雷劈吗?

何氏倒是不在意,她亲切地拉过张氏,也想向谢玉琰伸手,可不知为什么,心中下意识地抗拒。

何氏看向小库房:“今天与三弟妹在这里见面,是想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弟妹保管。”

张氏面露惊诧,怔怔地看着何氏:“这……这怎么行?”

张氏的反应与何氏预想中一模一样,这家中没人比她更了解三房女眷,毕竟三房掌家的时候,三房老太太就将她带在身边,本意是让她们妯娌协力管好这个家。

何氏咳嗽一声,接着道:“我身上的病症还要将养些时日,郎中的意思,非要等到开春才能好转,之前都是四弟妹帮忙……我也是糊涂,有三弟妹在这里,哪里还需交给旁人?三弟妹也无需推辞,弟妹的性子族中上下都看得清楚,小库房钥匙交给你,大家都放心。”

“再说,这里面还有六哥儿媳妇的嫁妆呢。”

张氏还要开口拒绝,却被谢玉琰扯住了衣袖。

何氏心中一笑,果然谢氏忍不住了。

谢氏进了杨家的门,就提及嫁妆,口口声声说要交给衙署做证物,其实就是惦念着那些钱财。

何氏虽然没能将谢氏完全摸清楚,但也知晓个大概,三房穷成那般模样,谢氏怎么可能吃得了那般苦?

正当谢氏为银钱发愁的时候,她丢出这么大的好处,谢氏肯定会接下。

何氏接着道:“从前我有做的不对之处,三弟妹不要放在心上,以后我会设法弥补……老四和四弟媳……等他们从衙署回来,还会向三弟妹赔礼,这都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。”

这就是何氏讨好的话了。

若非昨晚谢玉琰提前知会张氏,张氏就算知道二房不会真心悔过,也会觉得他们有意大事化小。

见张氏不再急于推辞,何氏看向身边管事:“两个管事帮忙见证,我们先将库房里的物件儿都清点一遍,三弟妹觉得没问题了,再接这钥匙。”

“三弟妹若是还不放心,就在这门上再加一道锁。”

昨晚张氏想了应对的法子,先请人做见证,然后再加一道锁,没想到被何氏提前说了出来。

张氏不由地看向谢玉琰,谢玉琰点点头,她这才道:“将账房的许先生也请来吧,有些筹算我不太会,再多一位管事更妥当些。”何氏既然安排了两个人,她也得再加一个自己信得过的。

何氏痛快地答应了,立即遣人去请。

不消片刻功夫,下人就领了位四五十岁的老先生前来。

人都到齐了,何氏拿出钥匙打开了小库房的门。

看着小库房里堆满的物件儿,张氏心里五味杂陈,虽说杨氏一族不止一个库房,但让她掌管钥匙也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的时候。

“娘,进去吧!”

比起张氏,谢氏好似更为急切。

何氏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情形,三房以为有管事见证,将一切清点好了,就能万无一失?却不知晓,在他们踏入小库房这一刻起,就注定输了。

接下来的清点,让张氏更加意外,除了几件儿小物件儿因为存放不当有所损坏,其余的物件儿都与册子上记录的没有任何出入。

张氏也就更不明白,何氏到底在哪里动了手脚?这么想着,她额头上不禁沁出汗水,谢玉琰提前有了提点,她还找不出问题,真的就这样接下钥匙,后面出了差错……

这么想着,张氏感觉到衣袖被拉住了。

“既然清点好完了,”谢玉琰道,“咱们就将钥匙接下吧!”


大名府,永安坊。

杨氏三房大娘子张氏,怔怔地看着廊下两只贴着喜字的白灯笼。

今日是她长子娶妻的日子,不同的是她的六哥儿已在边疆战死。

族中长辈不忍杨六哥儿泉下孤寂一人,做主寻了个刚刚过世的女眷,给二人合八字,配了冥婚。

杨氏是大户,在永安坊多年,但他们三房早就没落,平日在族中从来不被人在意,如今这热闹是她儿用性命换来的。

“族长为了六哥儿可是将自家宅院用来宴客。”

“这排场族中许久都没有了。”

“没了六哥儿,你还有九哥儿……”

这些话在张氏脑海中回响,仿佛她再表露出一分难过都是不该。

有些族人眼睛中甚至闪动着愤恨,显然觉得族中不应这般抬举三房。

当年北方兵祸,杨氏一族背井离乡,张氏的夫君杨明生为了给族中赚银钱,冒险走海运贩商货,没想到途中遇到风浪,杨明生和十船货物一同葬身大海,差点就此断了全族的生计。

老太爷和老太太没了唯一的儿子,又背着对族中人的愧疚,主动将手中财物和良田一并充入族中,族长之位也让给了二房老太爷。

老太爷以为竭力弥补,会换来族人对三房的谅解,事实上三房丢了手中权柄,没了钱财,族人的不满更不加遮掩,当年明明是他们求着三房寻出路,如今变成了杨明生一意孤行,差点将杨氏一族陷入绝境。

老太爷和老太太又恨又气,没几年就双双郁郁而终。

他们母子三人从此成了众矢之的,但凡有个风吹草动,就有人旧事重提。

现在想一想,当年种种,会不会有人故意设下了圈套,让三房一脚踩了进去?

后知后觉太晚,她带着两个孩儿只得隐忍。

她的六哥儿为了让母亲、弟弟过上好日子,十六岁就入了军营,仅仅半年就立下军功被提为押正。

她日夜期盼六哥儿能平安归家,谁知却得来六哥儿阵亡的消息,离家时七尺男儿,回来时骨殖无存。

最让她难受的是,六哥儿人都没了,族中还要百般利用。

“三房嫂子。”

张氏立即转头看去,只见二房老四媳妇邹氏带着人走过来。

张氏没有多言语,带着邹氏向堂屋里走去。

堂屋里布置的像喜堂,只是供奉的杨六哥的牌位格外刺眼。

张氏指向上面新娘的牌位:“四弟妹,我且问你,与我儿成亲的到底是不是谢家的女儿?”

邹氏看着发怒的张氏,目光微微一闪,几乎没有犹豫:“自然是,谢家这位十娘,知书达理,与六哥儿乃是良配。”

张氏攥紧帕子:“我寻人问过了,谢家十娘分明七岁就夭折了,这刚刚过世的女子,到底是从何而来?”

谢家也是商贾,经常北上运送米粮,与边疆的守军打交道,这次愿意结冥婚,自然是为了六哥儿那以身报国的好名声。

族中这是将六哥儿卖了个好价钱。

邹氏没有像张氏想的那般错愕,反而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神情:“谢家都承认是谢十娘,还能有假不成?”

“谢氏这些年米粮生意做的不错,想与他们结亲的大有人在,前些日子还有位副兵马使登门,谢家都没答应。”

言下之意,杨六郎若是没死,如何能做谢家的女婿?

“有了谢家这种姻亲,九哥儿将来说亲也便容易了,嫂子可莫要犯了糊涂,坏了自家的好事。”

张氏的心像是被刺了一刀,她强撑着深吸一口气:“你知不知晓……那女子分明不是病死的?”

邹氏来之前就听下人说了,张氏质疑这些,她只觉得可笑,一个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的人,还有心想旁人。

三房落到现在这个地步,就是拎不清。

一个合葬的尸身而已,管她是怎么死的。

难不成弄清楚,那个“谢十娘”还能活过来,对三房感恩戴德?报答三房?

说明白点,那女子就是被谢氏买回来的,人伢子手中有多少来历不明的人,为了卖一具尸身,提前将人害死也是寻常,查下去只会让杨家和谢家难堪。

“我如何能知晓?”邹氏声音冷了几分,“嫂子这般厉害,何不让那女子自己开口诉冤情?”

大好的日子,非要节外生枝。

怪不得三房连族长也做不成。

听说张氏质疑“谢十娘”的死因,邹氏还吓了一跳,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。

她有什么好怕的?

张氏还能告到官府?别的她不知晓,族中以后不会有他们母子立足之地。

“老太爷为六哥儿的婚事费神,我让小厨房熬了药膳,”邹氏淡淡地道,“就不在嫂子这里耽搁了。”

张氏想要再说些什么,抬起头来,目光扫到一处,整个人突然僵在那里。

邹氏见张氏眼神呆滞,紧接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,不知张氏又在耍什么花样。

“嫂子你也别吓我,”邹氏冷哼出声,“我……”

邹氏的声音戛然而止,她余光刚好瞥到一个影子。

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,正垂着头,慢慢地从棺木中爬出来。

邹氏瞪圆了眼睛,这一刻连呼吸都停滞了。

杨六哥儿没了尸骨,请来的赖公便让那女子的棺木进门,到时候并葬入祖坟。

邹氏能肯定从谢家抬过来的是一具尸身。

现在这尸身动了……

闹鬼了。

这个念头闪过,邹氏浑身上下立即软下来,巨大的恐惧袭来,让她反而挪不开眼睛。

看着那“女鬼”浑身僵硬地站在地上,头冠投下的阴影遮盖住她的脸,只留下那红艳的嘴唇。

她先是晃了晃脑袋,然后面向邹氏定住。

这一刻,邹氏有种被盯上的感觉。

果然,女鬼嘴角缓缓上扬,露出嘲讽般的笑容,然后一步步径直向她走过来。

大红衣裙垂散在地,“女鬼”踮着脚尖,走得摇摇晃晃,手臂随着动作一点点地从袖子里伸出,惨白的手指半弯曲着,直奔邹氏脖颈。

一股凉意再次从邹氏脊背爬升到她头皮……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,眼睛一翻向地上倒去。

目睹这些的张氏,也体会到一样的惊恐,她正想逃出屋子。

却看那“女鬼”在邹氏倒下的瞬间,利落地将烧纸的陶盆踢了过去。

邹氏的头不偏不倚撞在那陶盆上。

这回,邹氏想不晕厥都不可能了。

更古怪的是,做完这些的“女鬼”,竟然站直了身子,抬起了那低垂的脸,转身走到供桌处,拿起了杨六哥的牌位。

等张氏回过神时,才发觉“女鬼”站在了她面前,将冰冷的牌位递过来。

张氏虽然恐惧,母亲的自觉让她将一切置之度外,伸手抢下牌位抱在怀中。

“你儿忠勇否?”

“女鬼”带着些许威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
张氏眼睛中涌出热泪,颤声道:“我儿赤子之心,无畏忘死,死战不退,何其忠烈。”

“女鬼”扯开领口,露出脖颈上青紫色的掐痕,显然是被人所伤。

“女鬼”启唇:“殷殷赤血,至死犹热,你要守住的是他的忠义之名,怎能让他棺木成为藏匿冤情,草菅人命之所?”

张氏嘴唇颤抖,无声地重复这句话,很快她恐惧的目光变得坚定。

那声音再次传来:“杨六哥热血报国,不负此生,当被人尊崇。”

张氏心中因这话涌出些许安慰,她儿该当如此。

可那语调一转:“但这宅子里,除了你们母子,没谁会在意。”

张氏忘记了恐惧,怔怔地看着那“女鬼”。

“所以……”

谢玉琰望着张氏:“莫要将这些说给他们。”

“要说给在意这些的人听,等他们来了,你要一字不漏地说清楚。”

张氏想问那些人是谁,又何时会来,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,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,就瞧见火光冲天而起。

紧接着是有人吵闹救火的声响。

滚滚浓烟中,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,径直窜进堂屋。

杨钦双手焦黑,喘着粗气,看向屋子里的张氏,不过很快就将目光挪到谢玉琰身上:“我……我将厢房点着了。”

谢玉琰微微抬起头,她之前唤醒了晕厥的杨钦,问出这是至平七年,才知竟然回到了六十四年前。她做过大梁圣人,曾将大梁权柄握在手中,对政务了如指掌,只需略微思量,就能想起朝廷卷宗上,对历年重要政务的记载。

所以,她很清楚此时此刻,大名府永安坊内失火,会招来什么人。

“他们快来了。”


谢玉琰目光一凝,与王鹤春的视线交织在一起,

眼波流转间,光芒一盛,仿若那无情的冰雪,抹去所有的生机,却又在这时荡漾出一抹笑意,看似覆雪归春,可那翘起的眼尾,微敛的双眸,却都透着股杀意。

这道目光与他眼底那抹幽深刚好撞在一起,登时溅起星星火光。

谢玉琰怀中的小狸奴动了动,柔软的毛发蹭着她的手心,几匹马不安地踏动蹄子,风一卷一切消弭于无形。

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清越的声音响起:“王主簿。”

于妈妈忙下车先向王鹤春一行人行礼,然后掀开帘子去扶谢玉琰。

不知何时飘落了雪花,落在地上薄薄一层,而她的脚印踩在上面,清晰可见。

“主簿要去三河村吗?”

管事代她行礼,她便站着不动,对于一个主簿来说,当家主母微微躬身就算周全,即便方才交锋,她知晓他身份不一般,但没有揭开之前,她也不必理会。

王鹤春指了指她抱着的狸奴:“这是娘子家养的狸奴?”

似是能听懂两个人说话,狸奴两只大大的眼睛扫来扫去,然后落在王鹤春身上,轻叫了一声,代替谢玉琰做了回应。

只可惜,狸语无人能听懂。

王鹤春就要伸手过去,狸奴却耳朵一抖又踏踏实实地缩回谢玉琰怀里,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的毛发,停顿片刻,又讨好地去舔了几下那抚摸它的手指。

那极尽谄媚的模样,让人一眼看去就知亲疏。

王鹤春神情依旧平静,等着谢玉琰的回应。

哪知,谢玉琰却道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剪秋水的眸子明亮清澈。

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她就说过,她都忘记了,现在也是这般回应。如果对面是十年后的王鹤春,谢玉琰或许还会想个更好的说辞,但现在……

年轻的未来宰辅虽然已经有了远超同龄人的端凝,但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傲气还没完全遮掩好,那傲气刺着她不太舒坦。

她手中的依仗还不够多,还需要向贺檀、王鹤春借势,所以在他们的权柄之内,她也会与他们同路,但也不会时时刻刻忍受压制。

狸奴闭上眼睛,呼噜震天。

“它与我很是亲近,”谢玉琰道,“兴许是跟着我一同来大名府的。”

不等王鹤春回应,她接着道:“王主簿的狸奴不见了吗?与它相像?”

她明明看出他的意图,却故意这般说辞,这是觉得刚才他的探究太过明显?

王鹤春径直道:“就是这一只。娘子来衙署的时候,它跟着一同离开了,至今没有归家。”

她脸上没有任何讶异之色,神情很是轻松,却寸步不让:“那……王主簿唤它一声吧,免得认错。”

王鹤春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。

谢玉琰做好了准备,手臂略微松了松,只要王鹤春将狸奴唤走,她也不会再多停留,逗一逗宰辅,这样就够了。

可惜了这么好的狸奴。

旁边跟着的桑典欲言又止,这狸奴哪有名字?郎君与它从来都是沉默相对,似是共同藏着一个秘密。

郎君偶尔会不走心地唤一声“阿狸”,就像是在喊“那谁”。

果然,王鹤春“阿狸”两个字一脱口,狸奴的呼噜声更大了些,尖尖的耳朵也不再抖动,似是生怕吓着那落下的雪花。

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。

谢玉琰手臂重新加了力道,堪堪止住准备丢还狸奴的动作。

不过轻轻刺了王鹤春一下,竟然就冒血了。沉甸甸的狸奴,不像是被主人短了吃喝,如何这般绝情?

“看来是我弄错了。”王鹤春道,“娘子若是给家中狸奴取名字,会叫什么?”

若是两个人都没叫动,至少还可以各让一步。

但谢玉琰觉得没那么简单,王鹤春句句都在试探,或许想要以此推断她到底是不是没有了从前的记忆。

那他是要落空了,因为无论她如何回应,都会无迹可寻,这具身体本就不是她的。

谢玉琰手抚摸着狸奴的脊背,她的第一只狸奴叫“玉尘”,但即便是个狸奴的名字,她也不会轻易透露。

干脆改一改。

谢玉琰轻声道:“寒英。”

玉尘、寒英皆为雪,即便小狸奴并非通身雪白,但又何妨?她就喜欢这样唤。

狸奴呼噜声止住,它睁开眼睛,而后欢快地叫起来。

狸奴的回应委实让谢玉琰诧异,她也因此错过桑典脸上那如同见了鬼般惊诧的神情。

风卷过王鹤春的衣袍,似是将他带入了十多年前的林中。

粉雕玉琢般的女娃娃,抱着她的狸奴,很认真地告诉他:“我这狸奴叫寒英,取自文正公的一首诗。”

“昨宵天意骤回复,繁阴一布飘寒英。”

他自小读书,自然熟悉这首诗,只不过诗出自范参政,而非她说的文正公。

与她失散后,他回到家中,与父亲提及林中见到的情形,几日后,他们得到消息范参政过世,六个月后,天家加赠范参政兵部尚书,谥号“文正”。

那时才后知后觉,原来他并非走失,而是遇仙了。

王晏十岁遇仙,到现在仍旧清楚的记得那仙人的模样,六七岁的年纪,眉眼精致,眉角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。

那面容与眼前的谢娘子……有些相似,但迷雾散去,她的眉角处格外光洁。

马车继续向前行去。

谢玉琰听着车轮压在地上的响动,耳边尚回响着王鹤春的声音:“狸奴调皮,那就先托付给娘子,他日娘子不想养了,让人来衙署寻我。”

不该是这样。

不管要将狸奴带走,还是舍弃,王鹤春都会立即下决断,为何突然之间拖泥带水,就不怕后面牵扯太多精神?

“看来他很在意这只狸奴。”

谢玉琰握住了狸奴软软的爪子,唯有这样的解释最为合理,可敏锐的谢太后,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。

……

王晏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,目光微深不知在思量些什么。

“郎君。”

等待了许久的桑典终于道:“真的有人想给狸奴取这样的名字……”

当年郎君从林中回来,带了只狸奴,说它叫:寒英。

他们都觉得郎君被人骗了,那样的毛色……怎么可能叫寒英?而且无论郎君如何唤,那狸奴都不肯回应。

郎君渐渐地也就不去唤它了,它也从此没了名字。

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,真的有人叫应了。

“那谢娘子,会不会……”

“去三河村。”王晏吩咐一声,转身策马前行。

三河村可能问不出实话,但有些东西逃不出他的眼睛,衙署还抓了一个人,他也会亲自审问,总之从现在开始,她做的每件事,他都要知晓的清清楚楚。


谢太后十三岁就杀过人,大梁兵败之后,她手下的冤魂更不计其数,野兽食人就已经够血腥,谢太后却见过人“食”人的情形,她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假装凶恶的人吓到?

气势此消彼长,争夺说话的权柄不过就在一瞬间,只要处于下风,就算一个比她高大的人,也照样能被她一把推开。

掌控了局面和话语权,所有人的目光就只能落在她身上。

“夏、秋两税都交完了,开荒不成,只能与人做苦工,豁出性命辛劳一年,却只得些碎石炭,你们也忍了下来,只因手中有良种,外面有世代耕种的田地。”

“这是你们的家乡,你们会在这里伤人?伤了人之后,是进大牢还是外逃?天寒地冻,走不出一日,就要冻死路边。”

石勇的脸色更是难看。“都是勤恳守法的百姓,还想与人逞狠斗凶?”

谢玉琰环视众人:“还是你们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,要以命相搏?”

不等石勇说话,谢玉琰接着道:“没人买碎石炭的时候,尚能忍耐,为何有人上门送银钱,却生出许多敌意?”

“如果我是你,就好好想想这些。”

“到底是我咄咄逼人,还是有人从中挑唆?”

石勇下意识地向村民中看去,目光落在一个黑瘦矮小的身影上,那人缩了缩脖子,面上一抹惊惧没来得及遮掩干净。

如同一记惊雷在石勇头上炸开。

艰难的时候他们都挺了过去,怎么偏偏在一切有起色的时候,反而与上门的买主生出防备和敌意?

杨家没拿走碎石炭,甚至没与他们立文书,就送来了银钱。

谢娘子也没有仗势欺人,此前来的管事就说过,他们要村中所有的碎石炭,他们私底下有所隐瞒,谢娘子发现问题之后,开口质疑,难道有错?

石勇摇了摇头,他也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为何会闹到这一步?

谢玉琰道:“骗你们的人,是夺走荒田的人,是那些雇你们挖石炭的商贾,而不是我。”

目光灼热,咄咄逼人,石勇又向后退了一步,眼睛中闪烁出几分羞惭。

谢玉琰接着道:“我有言在前,要将你们村中所有的碎石炭都买走,你们可以不卖,但不该又想赚银钱,又想有所保留。”

“拿更多银钱之前,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护得住?财帛这些东西,人人都想要,但你也得看清楚,那是真正的银钱,还是灾祸?”

听到“灾祸”两个字,村中人都齐齐色变。

谢玉琰神情重新变得淡然:“碎石炭你们是卖还是不卖?”

最后一句,也是三河村今年冬日最后一个机会。

石勇知道只要他说“不卖”,这位谢娘子立即就会带人离开,从此之后不会再来三河村。

石勇低下了头,闷声说了一句:“卖。”

谢玉琰却没有应声,而是抬眼看向他。

石勇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穿,他看了看村子,带头向前走去。走到村南的一处院子,石勇一把推开了院门,生怕谢娘子生疑似的,他指向屋子:“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石炭,向下挖了挖,应该有不少……”

石勇喉头滚动:“我是怕又被骗了,留下一些算是退路。也是起了贪心,想着碎石炭卖好了,价钱就会更高,我们到时再卖剩余的,还能多赚些银钱。”

谢玉琰径直走进屋中,看到了地上被挖出的坑洞。坑并不大,只能容一人进出,深也不过五尺,周围土地发黑,显然为了好挖掘,事先烧过地面。

于妈妈上前仔细查看:“应该是这两日挖的。”

谢玉琰看向石勇:“就这一处?”

石勇道:“就这个,这是才发现的,我们挖了一整夜,就弄成这个样子。”

“是谁发现的?”

听得谢玉琰这话,人群中的矮小汉子向后退去,却刚走了两步,就被石勇上前一把扯住。

谢玉琰并不意外,也不向那汉子问话,而是道:“找个大些的地方,村中各户出一人,我们一同说说这笔买卖。”

……

一刻钟的功夫,村民们凑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凳子。

谢玉琰坐在长条凳上,石勇只让村中年长的人跟着一同坐下,其余人都站立在一旁。

那黑瘦矮小的汉子则被众人围在中间。汉子额上满是汗水,脸上露出几分惊恐的神情,他紧紧攥着手,不敢抬头去看那位谢娘子,嘴唇蠕动着,思量着会被问起什么,他要怎么回应。

汗从两鬓滴落,他感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瞧。

石勇看向于妈妈:“昨天管事刚走,赵山就与我说,他挖耗子窝的时候,挖出了石炭。”

谢玉琰道:“如果我不来与你们做这笔买卖,那屋子里还能不能挖出石炭?”

石勇转头去看赵山。

赵山捏紧了手。

谢玉琰很快给了他答案:“能,不过要等到冬日过去之后,在春夏的时候最好。”

赵山听到这话,不禁打了个冷颤,豁然抬起头来,眼睛中的恐惧更深了些。

谢娘子都知晓了,她定是查到了那商贾,那商贾将他供述了出去。

赵山的模样众人都看在眼里,石勇咬紧牙,恨不得立即将赵山按住问个清楚,但他们都知晓,现在这里主事的是谢娘子,他们都要听谢娘子的。

谢玉琰道:“那会儿你们刚刚耕种完田地,朝廷眼看就要收夏税,手中没有银钱,刚好挖石炭来卖。”

石勇听到这里,不觉得哪里不对,在村中发现了石炭,他们定会去挖,而且这次要多挖些,悄悄去卖,免得再被人夺走了田地。

谢玉琰接着道:“挖的深些,就能挖出大块石炭,那种石炭才是商贾最愿意要的。”

石勇点头,跟着商贾挖了一年多的石炭,什么样的石炭最好卖,怎么挖更容易,他都牢记于心。

谢玉琰淡淡地道:“那你们知不知道,矿坑挖深了会冒出毒烟?处置不当就会炸开?”

石勇愣在那里,村中的汉子也互相看了看,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。

“矿坑炸开,周围的房屋都要倒塌。”

“就算遇不到毒烟,矿坑不稳固、遇到雨季、挖到地下水,任何一样,都能将你们置于死地。”

“即便你们再三小心,也会有人故意让这样的事发生。”

谢玉琰道:“出了这样的事,就算有人能侥幸逃生,朝廷有法度,不允许私自采矿,活下来的人一样要入大狱,三河村的壮劳力都没了,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能维持多久?”

“等到整个村子都不复存在,就会有人趁机侵吞村中土地和田亩。”

村民们即便其中有些地方没听明白,但谢玉琰说到最后,他们脸上也露出惊恐的神情。

人在真正害怕的时候,是不会发出声音的。

屋子里一片静寂。

谢娘子说的是真的,那些商贾能做出这样的事。

即便朝廷去查,也是因为他们私自挖矿,才会落得这般田地。

没有人会可怜他们,为他们伸冤。

相反的,那些得到他们田地的人,却没有任何错处。

这就是为何谢娘子说,银钱也是灾祸……

谢玉琰接着道:“我买碎石炭,是要用来做藕炭,外面传言都说碎石炭有毒,我们卖之前也该好好试一试,碎石炭到底有没有毒性。”

石勇不知晓谢娘子为何突然提及藕炭,但是谢娘子下一句话,就让他彻底明白了。

谢玉琰道:“谁愿意来试?”

短暂的迷茫后,屋子里一双双眼睛纷纷投向了赵山。


巡检衙门大牢里。

杨明山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,手不禁下意识地颤抖,只要狱卒经过,他就呼吸急促,生怕他们的脚停在他面前。

昨日他还盘算着衙署什么时候能放他归家,光凭一个“谢氏”的案子,就算是巡检衙门,也留不了他多久。

毕竟从掠卖人手中买尸身的是谢家,再说那女人活了下来,总不能在他们头上记一条人命,最坏的结果,就是被打几板子。

可哪里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,他不但没能走出大牢,反而有更多人被送过来。

当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时,杨明山心里满是震惊,尤其是看到父亲被人拖着丢入牢房,他整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。

到这里,还没完。

他还看到了杜太爷和永安坊的几个老者。

然后,杨明山从这些人谩骂杨家的话语中,猜到了真相,他们私运番货的事被朝廷查到了。

接下来,这一晚格外的漫长。

杨明山每一刻都在极度惊惧中度过,尤其是听到那一声声惨叫,狱卒手中的鞭子好像抽在了他身上。

牢房中开始有人告饶,有人哭泣。

没等衙署提审,很多人就说出了实情,杨明山也屡屡听到自己的名字。

“都是杨明山,是他将青白盐卖给我的。”

“庄子是二老太爷买给四老爷的。”

“总会让我们将货物送去庄子上,有时候往西北送,就送去个货栈。”

“那货栈在哪里我知晓。”

“见过高高大大的商贾,听着说话怪怪的,说不定就是与四老爷勾结的番人。”

“我说的都是实话,我们也是听四老爷的吩咐做事。”

杨明山一颗心跌入谷底。

这么多人将他供述出来,可是衙署偏偏没有来提审他,就像是在等死一般,格外的煎熬。

终于熬到了天亮,大牢里的审讯却始终没有停下来。

迷迷糊糊中,杨明山听到父亲的声音。

“那庄子是我买给他的,但我不知他都做了些什么,”杨二老太爷咳嗽着道,“我还以为他只是从族中赚点好处,让我见见那畜生,亲口讯问他,让他招认清楚。”

北城外的庄子,是杨明山亲手打理的,谁都能脱身唯有他不行,更何况……最近确实都是他带着商队往西北去。

“不是我爹,我爹没做过。”

一个突兀的声音夹在其中。

杨明山眼睛一亮,那是他的长子杨骥。

“你们都在乱说些什么?”杨骥继续为杨明山辩解,“不要什么污水都泼在我爹身上,那庄子我也去过,根本没有私藏什么货物。”

“你也逃不了,”杜太爷道,“你父亲最看重你,这些事定然与你说过。我与你父亲买卖的账目都交给了衙署,你们将青白盐丢给我,出事了想要拿杜家顶缸?做梦。”杜家这次是完了,他也不能让杨家逃脱,尤其是怂恿他走私货的杨明山。

杨明山整个人瘫了下去。有杜太爷在,他不得逃脱,却不能将骥哥儿再卷进来,如果他被判了徒刑,还需要有人在外帮他打点,也能让他早些归家。

杨明山拿定了主意,等到他被提审时,就算严刑拷打,他也决计不会牵扯骥哥儿,却在这时,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。

“谁也逃不了。”

杨明山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去。

牢门刚好被打开,几个人影就立在不远处。

说话的是个女子,她看着眼前的人。

“不是徒刑,更不是流放,你活不成了……”

杨明山整颗心被攥住,他怔怔地看着那女子,隶卒手中提着的灯亮了几分,女子的面容也清晰了许多。

那是“谢氏”。

“谢氏”面前的人,因为这话也跟着一抖,紧接着谢氏似是又说了些什么,这句话杨明山听不清楚,但他却看到那人刚刚挺起的脊背又弯了下去。

明知道“谢氏”是在与那人说话,可杨明山却觉得,“谢氏”就是故意让他听到。因为他和杨骥也是那个“活不成”的人。

杨明山怔愣间,狱卒押着那人往前走,路过杨明山面前时,那人转头去看杨明山,杨明山眼睛又是一缩,那张脸孔他很熟悉,是谢崇峻身边的吴管事。

谢家也被牵扯了进来。

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吴管事,眼下也是落魄又慌张,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,不知在想些什么,仿佛好半晌才认出了杨明山。

吴管事要说些什么,却被狱卒推了一把,立即又向前走去。

……

吴管事是跟着谢崇峻前来巡检衙门认罪的。

从谢家决定与杨家结亲,一切就是吴管事在操持,所以……谢家让他担下所有的罪名,吴管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。

大老爷答应这桩事后,就将卖身契还给他,从此之后他们一家不再是私奴。

他们会恢复良人的身份,单独在大名府落户,这对他来说,是极大的诱惑。

这么一看,这也是件好事,就算衙署判重了,说他私通掠卖人,他也罪不至死,反而能让一家人脱贱籍,所以他拿定主意,都照大老爷的吩咐去做。

可是没想到,会在衙署遇到那“谢氏”。

吴管事是见过“谢氏”尸身的,听说“谢氏”死而复生,他就觉得惊奇,如今见到活生生的人……

不知为什么,他反而更加恐惧起来。

“谢氏”看向他时,目光中满是寒意……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。

他从牙婆手中买到尸身后,曾仔细探看过,还伸手试过“谢氏”的鼻息,从鼻尖传来的冰凉感,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。

那些细节,一股脑地涌出来,让他觉得眼前的“谢氏”,比起人来更像鬼。

谢氏开口说的那句话,更加可怖。

“不是徒刑,更不是流放,你活不成了……”

她好似什么都知道。

“若是谢氏允诺你的事,没有做到,反而要向你们下手,”谢玉琰道,“可以来寻我,我会帮你们。”

“谢氏”说完话,吴管事忽然感觉到一阵冷风从他领口灌入,灯光明灭不定,“谢氏”的身影好似也变得模糊不清。

吴管事仿佛丢了魂魄,迷迷糊糊地往前走,冷不防看到了大牢里的杨明山,紧接着他从杨明山的目光中也看到了相同的恐惧。

惊恐的时候,遇到一样惊恐的人,只会觉得更加可怕。

吴管事脚下踉跄,他感觉到又有一魂一魄脱离了他的身体。

……

站在大牢外的谢崇峻似是听到一些动静,可惜离得太远,着实听不清楚。

应该是有犯人在喊冤。

谢崇峻深吸一口气,就要抬步离开,面前的牢门却在这时候又打开,然后一截藕色的裙裾出现在他面前。


谢玉琰一路回到永安坊,刚进了坊门就瞧见李阿嬷和几个妇人凑在那里说话。

“六郎媳妇回来了。”

李阿嬷先瞧见谢玉琰,紧接着妇人们纷纷将目光投过来。

如今永安坊中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位小娘子。

谢玉琰与众人见过礼,李阿嬷年纪最大,先上前说话:“这是去了哪里?”

谢玉琰道:“巡检衙门,去问问家中的案子如何?”

李阿嬷听得这话,向坊内看了看:“衙署又抓了不少人,这么一查才知道,一个个家中都不干净。”

除了进衙署的,还有被族中惩戒的,院子里哭天抢地,委实让她们看了好一阵子热闹。

平日里永安坊这些大户,风风光光,趾高气昂,杜家二房的九郎,春日里在坊内放纸鸢,跑动的时候摔了一跤,非要怪在高家那个娃娃身上。

李阿嬷向谢玉琰说起这些。

谢玉琰道:“后来怎么样了?”

“高家人老老小小上门赔礼,”李阿嬷道,“高家那娃娃在杜家跪了一个时辰,他娘看不过去,上去说了两句话,却被杜家人一脚踩在手上,断了两根手指头。”

旁边的樊阿嫂道:“从前高家媳妇针线手艺最好,外坊的人都来寻她做活计,那次断了的,刚好是捏针的手指,从那以后手艺就不大行了。”

樊阿嫂说着话,就瞧见一个妇人带着八九岁的孩子走过来。

正是徐氏、高二郎母子两个。

徐氏提着竹篮子,高二郎生的瘦小,但面容白净,看起来就是个乖巧的孩子,也许是被杜家人欺负多了,目光显得有些呆滞,走过来时一直紧紧地攥着手,到了跟前也是向众人行了礼,就去看徐氏。

徐氏将竹篮子递给高二郎,高二郎这才接了。

“六郎媳妇,”徐氏话说出来,立即觉得不好,改口道,“谢大娘子……”

大娘子这名头是从杨家漏出来的,听说这是谢氏立下的规矩,徐氏也不知道“大娘子”是杨家自家人喊的,还是外面人也要这般称呼,她这样喊行不行?

高家人丁不多,很少与人来往,尤其是谢家这种兴旺的大族,但这次徐氏必须要见见这位谢大娘子。

杜家落得现在的下场,他们一家满心欢喜,也对那个将杜家送入大牢的谢大娘子满怀感激。

虽然杜家人下狱与他家的事无关,但结果总是一样的。

谢玉琰看着红了脸的徐氏,视线落在竹篮子上:“那是什么?”

这算是给徐氏开了个头。

徐氏松口气忙道:“是我做的针线,给谢大娘子的,大娘子不要嫌弃。”

高二郎将竹篮子捧到谢玉琰面前,眼睛中闪动的都是急切和担忧,恐怕谢大娘子不肯收,可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服谢大娘子。

“那就多谢嫂子了。”

谢玉琰伸手将高二郎手中的篮子接下。

高家母子两个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笑容。

谢玉琰目光扫向徐氏的右手,拇指还好,食指有些扭曲,怪不得做不了精细的针线。

谢玉琰道:“杜家伤人可判了罪、赔了银钱?”

徐氏一怔,然后摇了摇头:“没……没有。”

谢玉琰道:“可准备写张状纸将他们告去衙门?”

“对,”李阿嬷也道,“从前杜家无法无天,现在进了大牢,你还怕些什么?之前来杨家那个刘讼师也不错,不如你去寻他。”

徐氏犹豫着还没说话,就听一道声音响起:“永安坊这样的事多吗?”

几个女眷互相看看,目光复杂。

谢玉琰道:“似高家这种被欺压的事不少,就是不知道是否触犯律法?”

樊阿嫂心里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,一下子被人点破,差点就喜的拍大腿:“对,就是这话。”

大梁有律法,坊中有坊规,但总会有些人家,仗着有些本事,凌驾于这些之上,日子久了,大家也就习惯了,不去想这里面有多少是违反律法的。

谢玉琰道:“明日我将刘讼师请过来,腾出个空屋,请刘讼师在坊中逗留几日,大家有需要可以去问刘讼师。”

众人哪里想到还能如此。

李阿嬷道:“可方便么?”

谢玉琰点头:“杨二老爷是坊副使,杨家管这些也是本分。”

樊阿嫂道:“这可好了,到底能不能告官,问问讼师就知晓。”

谢玉琰看向徐氏,徐氏眼睛中也满是欣喜,她接着道:“如果要写的诉状多,兴许刘讼师还能少收些银钱。同一桩案子,状告的人多,也能分摊佣笔费。”

谢玉琰这话一出,众人更是听得欢喜。

李阿嬷道:“这样的好事,我们现在就传出去。”哪些人有冤情,哪些人能一同状告,都弄清楚,这样去讼师面前才好开口不是?

杨家门口站着的两个小厮,探头探脑地张望,他们瞧见三房那位大娘子回来了,不过很快就被几个妇人围在了中间。

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,围拢的人越来越多,声音也越来越大。

小厮互相看看,在彼此脸上找到了惊诧,这位大娘子不会将手伸到坊中去了吧?

“在做什么?”

一个郎妇瞧见鬼鬼祟祟的小厮,立即开口训斥,家中乱成一团,下人却有闲心看外面的热闹。

郎妇说的没错,杨家不但被抓走不少族人,杨明经还陪着衙署的人四处查账,中馈上又换成了谢氏。

谢氏可不是个好糊弄的,郎妇们忙着将手中的事务清理好,生怕被谢氏查出什么端倪,这也就罢了,谢氏还要带着族人做买卖,只给大家十日的功夫思量……

这哪里是愿不愿意做这笔生意,分明就是让他们选跟着二房还是三房。

昨日跟在谢氏身边的几个郎妇,在族中四处拉人,一大早就忙着去三房表忠心,送去了银钱。

不过也只是十来个人罢了,大多数族人都在暗中观望。

二房掌权多年,二老太爷是被抓了,但杨明经还在,反观三房,就只有一个年幼的钦哥儿,即便钦哥儿再聪明,等他成事也是十年后了,谢氏一个女子,打理中馈已是勉强,怎么可能撑起整个杨氏一族?

谢氏想要接管杨氏的买卖,杨氏长辈们也不会答应。

眼下家中案子没查清,谁也不敢招惹谢氏,可一切尘埃落定呢?谢氏会不会被一脚踢开?

郎妇这样想着,忽然眼睛一缩,不远处的人群散开,从中走出一个人,可不正是谢玉琰。

谢玉琰往前走,那些妇人在后面跟着,几个人说说笑笑,竟是一路将谢玉琰护着送回杨家。

郎妇回过神时,谢玉琰到了她面前,她只被那道视线一扫,立即低下头毕恭毕敬地道:“大娘子。”

不过很快郎妇的声音就被遮盖住了。

“大娘子,我们就这样与大家说,明天巳时来杨家。”

谢玉琰点点头。

李阿嬷、樊阿嫂等人这才纷纷离开。

杨家族中郎妇看着发愣,谢氏与永安坊那些妇人,明日要做些什么?

郎妇正思量的时候,眼前忽然一花,好像什么东西“嗖”地一下,从她面前掠过。

“什么东西进来了?”郎妇喃喃地道。

两个小厮在想另一桩事,听得郎妇这话,不由地齐齐打了个冷颤。方才他们还在一起议论,谢大娘子可能早就变成了鬼魅,是来……报复杨家的,谁做了什么坏事,她一眼就能看透。这本就是闲话,没想到族中那些管事的郎妇,也这样思量。

郎妇没去理睬两个小厮,她急着进门探听消息。愿意跟着谢大娘子做买卖的人那么少,谢大娘子定不会善罢甘休,定然要用别的手段逼迫,先知晓消息,就能先做些准备。

郎妇只听谢玉琰吩咐管事道:“将西院小书房腾出来,我有用处。知会院子里的人,明日讼师会来这里,后院的女眷不愿抛头露面的,就避开些。”

听到“讼师”两个字,郎妇不由地吞咽一口,这大娘子的神通还没施完啊?

……

谢玉琰回到三房内院,张氏和几个郎妇立即迎了出来。

看着众人脸上的神情,谢玉琰道:“怎么?来送银子的不多?”

郎妇立即道:“都是我们没办好差事。”

张氏也想说些什么,她知晓为何会如此,三房人丁不旺,所以才不被族人看好,说到底还是他们拖累了谢玉琰。


谢七爷没有理睬那焦急的谢家管事,而是慢吞吞地拿起面前的茶碗放在嘴边,只不过入口却是醇香的糯米酒。

“七爷。”谢家管事忍不住又喊了一声。

谢七爷这才皱起眉头,极不情愿地吩咐小厮将躲出去的美妓叫回来,好声好语地将娇娘安抚了一番,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。

谢家管事看着谢七爷这般模样,不禁暗自叹息,不过才二十岁的人,身子就快被酒色掏空了,怪不得老爷每次见到七爷都会生气。

马车停在谢家门口。

“七爷,”小厮提醒道,“要不然咱们先去换身衣服。”

谢七爷伸了个懒腰,刚要答应,旁边的管事忙道:“可不能再耽搁了,老太爷还在堂屋里等着呢。”

谢老太爷很少过问家中事,这次是真的动了怒,七爷迟迟未归,就像又在老太爷头上放了一把火,火烧旺了,整个谢家谁也别想好过。

小厮给谢七爷简单整理了衣袍,谢七爷站在院子里,被冷风吹着,好似也清醒了些,走路总算也多了几分力气。管事终于暗暗松了口气。

只不过,才没过多久,好好走路的谢七爷就又停下来,一双眼睛盯着东屋里堆着的箱笼,不禁开口:“这是要做什么?”

管事虽然心中焦急,却也只能回道:“这是要送去京城的年礼。”

谢七爷扬起眉毛:“给开封谢氏的?”

管事应声。

谢七爷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:“祖父和父亲可真是周到,我记得为了庆贺谢家和淮郡王结亲,才送去了一批,这才过了几个月……”

管事抿了抿嘴唇,有些话不该他回应,但……

谢七爷继续向前走去,轻飘飘地撂下一句:“现在就赌淮郡王会承继大统?未免太早了些,就算淮郡王将来成事,谢氏那位娘子就会被封后?”

管事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冒出来。

别看谢家拼命想要靠上开封谢氏,甚至私底下说自己是开封谢氏的旁支,但是绝不敢议论淮郡王。

淮郡王的父亲是当今官家养子,官家没有亲生的子嗣,日后会让养子承继大统。但那位只要一日没有坐上皇位,就还会有变数,这里的争斗,不是谢家能掺和的。

要知道,但凡有关皇嗣的争斗,赌注可都是全族老小的性命。

幸好周围没有旁人在,管事安抚着自己,不过谢七爷下一句话,直接让管事的脸色又变了。

“也不知道那位要嫁去皇族的谢娘子,有没有我那死而复生的‘十妹妹’厉害。”

“哎呦,”管事终于忍不住,“我的七爷,一会儿您可别乱说话。”

谢七爷却不在意,谢家能不能攀上开封谢氏他不知晓,但是在那之前,要想想怎么解决自家的麻烦才是正理。

谢老太爷院子里,儿孙站了一地,但屋子里却异常安静。

谢老太爷抬起眼睛环看一周,最终目光落在谢大老爷身上:“衙署那边有消息了吗?”

谢崇峻脸色略显得阴沉:“巡检衙门在杜家查到了几百斤青白盐,永安坊其他人家,也发现了少量的青白盐,好在数目不多……”

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案上:“你不是说过,杨家那边没事吗?怎么会让巡检衙门找到这些证据?数目不多也是查出来了,巡检衙门就能拿着这个将永安坊里里外外翻个遍。”

谢崇峻是谢氏族长,在族人面前格外有威严,现在当着这么多人被父亲训斥,多少有些挂不住脸。

谢二老爷谢崇海忍不住插嘴道:“爹,这事怨不得大哥,这才过去两日,谁也没料到贺檀动手那么快。”

谢老太爷瞪了二儿子一眼:“我早就提醒过你们,别小看贺檀,他不光能调动贺家人手,还有王家为他铺路。不然他能安然来到大名府?”换个人早就丢了官职,那些武将的本事谢老太爷是见识过的。

谢崇峻有苦说不出,贺家能调动的人手,他已经让人盯着了,可这事是从杨家内宅闹起来的,贺檀带人去杨家之前,他们没听到半点风声。

谢崇峻道:“杨家的案子没那么简单,那么快就找到了证据,就像是他们自家人特意奉到贺檀面前的,杨明经在此之前刚升任了坊副使……”

谢老太爷皱起眉头:“你是什么意思?难不成杨明经会为了一个坊副使害了亲爹?”

谢崇峻想了想,话到嘴边还是没开口,他打听出的消息,这件事与那“谢氏”脱不开干系,人人都说是谢氏在报复杨家,可他却又觉得不可能,一个女眷能有这样的手段?

可他又委实对“谢氏”不了解。

“谢氏”只是他们买来的一具尸身,谁会去费力打听一个死人的来由?

当时为了稳妥起见,他特意吩咐管事找了个牙婆去办,谁知道就是这么谨慎还是出了事。

早知道,随便找个下人,报个急症,让她甘愿殉死了事。

现在仔细想想,这事多多少少透着一股蹊跷,怎么就那么巧出了事?

到底是谢家倒霉,还是被人算计了?最了解内情的应该是焦大,可焦大却死了。

谢崇峻叹息,想到这里正要开口说话,却听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。

“把十妹妹接回家问问,不就都清楚了?”

众人齐齐将目光挪过去,看到谢七爷从外面走进来。

“祖父,”谢七爷先向谢老太爷行礼,然后又对准谢崇峻,“父亲、二叔。”

屋子里熏了香,谢崇峻还是从谢七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,不知这个小畜生是一早起来饮了酒,还是宿醉未醒,他正要发作开口训斥,谢老太爷却已经先一步道:“哪里来的十娘?”

谢七爷也不惧怕,明知故问地道:“就是嫁给杨六的那个啊!还是我前去送的陪嫁。”

谢老太爷怒气更甚,伸手指向谢七爷:“你还有脸提这些?你不是去杨家打听这桩事了吗?又有什么结果?”

谢七爷似是被吓着了,连忙躬身:“祖父莫动气,孙儿去了杨家,也想将十娘请回来说话,咱们总是一家人,告来告去未免生分了,关起门来,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?”

“可惜我这个哥哥没做好,十娘不肯给我脸面,不然咱们家再换个人去试试?”

谢七爷这话落下,屋子里更加安静了,谢崇峻脸上一阵阵发紧,这桩事上,谁出的主意都有几分道理,唯有这个逆子,是故意火上浇油的。

“跪下,”谢崇峻厉声,“整日里在外鬼混,谢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,家中出了事,哪里都找不到你的影子,现在你还敢说这些?”

家中出事,又被父亲责骂,还有一堆没解决的隐患,万一再被巡检衙门盯住不放,谢崇峻不敢想会有什么麻烦,胸口积攒的这些怒气,本是无处发放,如今这个逆子送上门,他岂能放过?

“拿家法来,”谢崇峻指着谢七爷,“将这逆子拖出去打二十棍,关入祠堂,今日谁也别给他送饭,让他对着列祖列宗好好醒醒酒。”

谢崇峻发了话,旁边的大娘子赵氏忙劝说:“老爷消消气,七郎身子弱,可打不得。”

谢老太爷看向谢七,从他的眉眼中还能看到他生母的影子,也皱起眉头,平日老大看在那女人的份上,不舍得惩办谢七,现在总算开了口。

谢老太爷扫向赵氏:“玉不琢不成器,你这样纵着他,让他花天酒地,才真是糟践了身子。”

谢老太爷也发了话,管事只得招呼几个人上前将谢七爷带下去。

谢七挣扎了几下,却没有任何用处,只得道:“我说的都是实话,你们早晚知晓……”

喊过之后,谢七的目光一变,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的神情,看向管事:“等会儿打轻些,七爷身子虚,真的将我打死了,你们一个也逃不掉。”

被关在祠堂是好事,他刚好不去掺和现在的乱局。

再说,他在这个家里的用处,不就是让他们撒气用的?他们将怒气用在他身上,也就不会愤恨他母亲了。

谢十娘。

谢七爷嘴里嘟囔着,你可别退缩,关键时刻,做哥哥的还能帮你一把。

……

谢七爷被带出去之后,谢老太爷的神情缓和了些,他又看向谢崇峻:“眼下这样的时候,咱们谢家不能出事。”

谢老太爷指的是什么,大家都明白。

“但也别害怕,”谢老太爷冷声道,“我们是开封谢氏的旁支,真的被人欺压,族中不会不管。”

“那案子早点了结,彻底跟杨氏断了关系,免得让这把火烧过来。那妇人本就不是我谢家女,族谱上没有她的名讳,这一点尤其要与杨家、衙署说明白。”

“谢家没有她的地方,这辈子,她也休想踏足谢家一步。”

谢老太爷有意说这些,都是因为谢七方才的提议。

“不管她是个什么东西,”谢老太爷道,“我都不想再听到她的一言半语,听明白了吗?”

谢崇峻应声:“明白了。”

他立即就会带着个管事去衙署,让管事担下一切罪责,他们本来买的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尸身,管事失责没查清楚,才会与掠卖人牵连上,朝廷想要怎么罚,他们谢家都承受,至于别的没有证据,他们谢家也不会低头。

他也会以谢氏族长的身份,承认一时糊涂,才会结这冥婚,丢了脸面也好过被杨家牵连。

“事不宜迟,”谢老太爷道,“现在就去。”

谢崇峻站起身,正要走出去,谢老太爷补了一句:“要是遇到那谢氏……与她说,不准她自称姓谢,好好教训她,一个妇人要懂守妇德。想要从谢家讹钱,她也得有那本事,再敢生事,谢家定饶不了她。”

谢崇峻皱眉,在衙署遇到“谢氏”?

不会那般巧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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